In last year's final project for my Visual Anthropology course, I created the first version of "The second person to stand and clap (2022, 19 min)." Upon my recent return to China, I shot additional footage and re-edited the film into a 27-minute final version. For a long time, I was unsure how to bring this endless cycle of editing to a close. Perhaps mourning is an event so ineffable that it has no visible endpoint, a journey without a finish line. Yet, before leaving China once more, I finally felt this process was close to complete.

 The second person to stand and clap(2023, 27 min) is an auto-ethnography desktop film that begins with an online funeral .it discusses Chinese diaspora bodily experiences in digital time. This film is an experimental documentary that follows a ghostly immigrant narrative and unfolds as a family jour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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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个葬礼

去年(2022)三月,我参加了外婆在洛杉矶的线上葬礼。

在仪式正式开始之前,zoom画面中循环播放着外婆的一生,毫不意外的,我不在任何一张照片里。这和我的印象也是相符的,那便是我对外婆几乎没有记忆,即便有。也许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在游览这些照片时大脑虚构出来的一些记忆碎片。

在电脑前看了一个半小时后,会议结束了,关闭程序,我坐着想了很久。在传统意义上,身体的在场或许是仪式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但在30多年前,随着大姨踏上了美国的土地,一半的家人都去了洛杉矶,全家早就不再追求实体的在场。而随着疫情三年,也许我早该预料到跟外婆最后一次“面对面”会是在线上。

 

尽管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但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我第一次通过摄像头长时间正面凝视着平躺着的外婆么?还是因为在那个瞬间让我意识到互联网没有墙。尽管一直以来我刻意抗拒将私密感受全然倾倒于互联网中。但在这个线上仪式中,我突然地看着亲人的悲痛,对陌生亲戚的尴尬,信号的卡顿一切都在同一屏幕中并排摆放,就像一场莫名其妙的演绎。我想弄清楚这股奇怪感受是什么,于是我决定去一趟洛杉矶。

 

早期移民和亚洲官方国家的话语都在宣扬一套旅居者的概念,处处强调着与西方的截然相异。而其中占主导地位的观念是:“华侨”是一群对祖国土地有着不可改变的,几乎是遗传依恋的人。这样的话语延伸出了一整套围绕着家园的叙事—开花散夜,落叶归根,把人的身体比作树木,国家比作大地。这些词汇保留了离散华人与祖国土地不可辩驳的种族文化联系,也意味着不论是文化还是身体都必须拥有自己的领土。我很好奇对于外婆来说,通过网络将图像传输回老家是否还具有这样的意义呢?

 

 

第二章:线上漂浮

从洛杉矶回来后,我开始制作这部自我民族志影像。尽管我还并不知道这应该是关于什么的影片。现在我们能使用如此多的技术媒介,再加上无法察觉的传输速度,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止沟通。但线上葬礼的一幕却像是突然启动的闪光灯,在盘根错节的血缘网络中映照出巨大的空洞。我追着视网膜上残留的光斑,推测和想象着一种由线上数字媒介的“魔术”和线下奇怪仪式的巫术相连接的离散关系。

 

在几年前的一段影片中,我演了一个虚拟水体里游泳的人,一开始是一种自然而舒展姿态,但渐渐的当漂浮变成一种无法摆脱的常态,我溺水死亡了。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自由冲浪”,而现在我们在湍急的数据流里,不知道会被推向哪里。

然后,试想一个场景,大量的人在水中漂浮,尽管我们知道人的大半的身体在用力摆动,试图保持平衡,但从水面上看这几乎是不可见的。我们能看到的是是被光曲率所扭曲,然后逐渐消失的身体。

 

一个个方形框架中破碎的身体,信号不好的画面片段,只言片语的断句,闪烁的输入符号都轻易被跳过和忽略,通讯断裂之处无人追究。当跳跃的幻象变成常态,加速度越来越快。身体所承受的惯性也逐渐增大,一旦离开了座椅,瞬间就会被抛离。于是复杂的,笨拙的,缓慢的躯体被淘汰了,人们开始舍弃其余部分的身体。以保持更流畅的漂浮动作。

近几十年无数的科幻叙事里,真实的身体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累赘,“最好的”未来是意识上传。当具体的身体变成抽象符号的载体,轻易被塑造成仇恨的目标,我们身体真正所需要的柔软空间在哪里?而当看到外婆,以极为舒适和平静的姿态躺在明亮空间的正中心时,我居然产生了一种踏实感和安全感。

 

从小到大,家里人都说,外婆在美国的生活很好。当我经历了好几年线上线下的漂浮生活,站在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房间中,读着她对日常生活的记录和反复写下的后悔之情时,我才真正开始理解这些记忆中的叙事。大量的迁移经历和记忆在简化的故事版本中被分解,压缩,重新包装。在葬礼上,通过比人距离更近的前置摄像头,我正面凝视着陌生的家人们,直视着身心分离的巨大不适感。也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视线和记忆方式早已经被永久地改变了。

 

接着我想起来了,我在观看葬礼的过程中关闭了前置摄像头,默默地注视着仪式的进行。血缘的引线与海底的光纤缠绕,而通讯仍然在继续。我慢慢漂向海底,而外婆逐渐飘向天边。失去身体的空无产生了一种共鸣。在这个瞬间,我也许似鬼魂一般看见了外婆的视角,理解了她的处境,和她进行了最后一次对话。

 

 

第三章:电子幽灵

2023年初,在外婆去世一年的时间点,我终于回到了长沙的家里。在准备去祭拜的那天早上,“外婆已经来过家里了”。她指着一个飞到客厅中央的烟斗让我看。由于无法相信这个奇幻的故事,我试图在监控器中回放这一幕,只是没想幽灵也能找到监控死角。我反复,离烟斗距离最近的照片是外婆最后一次回国时的家庭合照。我无法停止想象她当时的姿态,或许她想要拿起这张相片,又或许她想向左划到下一张。

 

在最开始,这个视觉民族志是关于移民家庭中必须面对的沟通失效的问题。然后我决定用桌面电影的方式呈现外婆在中国和美国的各个时空之间徘徊的记忆片段。通过反复的截图,剪切,粘贴,合并,堆叠,删除,我将画面按照我需要的顺序编排和演绎,接着,一股奇异的感受诞生了,幽灵们的目光越发清晰,断裂消失的肢体产生了严重的幻痛。

 

随着数字书写和图像阅读通过全球化,视觉语言依托着跨国互联网框架而生长起来,我们越来越多的通过屏幕“看见”世界的样貌。在互联网的更替和进化中,资本快速流向意在强化控制的技术,意识和身体被默认相互分离,接着记忆与肉身体验也逐渐分离,越来越多的亡灵在互联网上穿梭,却无法真正靠近。

 

在编辑这个视频的很长一段的时间里,我发现我无法阐明要义,甚至不知道如何结束。德里达在《马克思的幽灵》中形容悼念注定只能是各自分离的,片段的,不可能有完整的再现和叙述,就好似重复着某种无法言说的事件,也没有可见的终点。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只能在反复书写,游览档案和编辑画面的时空里飘荡。在猛然意识到我的凝视角度和记忆方式都早已改变后,越来越多透明的,边缘的,沉默的人们开始显形。然后,记忆碎片开始相互串联,在通向未来的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芒。